他说得貌似很轻松,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愉快。阮静秋想,他本就不是一个贪图安宁享乐的人,假如他开口说休息一阵子,那恐怕并不是他的真心话,而是他已为这些政治上的纷杂诸事而心灰意懒了。她劝慰道:“‘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’,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。就跟打仗一样,人在战场上只看得到身边的东西,可要是坐在飞机里从上往下看,那不就看得十分清楚了吗?”
听她话中还引用了陶渊明的诗句,杜聿明忍不住打趣:“你这位身经百战的医生,怎么忽然向往起田园躬耕的生活了?”
她愣了愣,旋即笑答:“那样的生活,我从没有经历过,心里多少有点向往。”她又问:“如果有一天,这世上再也没有要打的仗了,你会想要去过那样的生活吗?”
杜聿明没有回答她的疑问,而是站起身,轻拍了拍她的肩膀。“好了,你可是大病初愈,正需要好好休息。我一出现在这里,总是免不了要叫你不得安宁。”他轻轻叹了一声,“一切遵照医生的要求,手上的伤尤其要静养,生活起居交由护士们来做就是。有其他需要的话,就叫门外的卫士们去办。”
她问他:“那你住在哪儿?”
他指了指楼上:“或者,你对着窗户大叫一声,我也能听见的。”
她终于忍不住,笑出了声。
往后几天,她一半时间睡着,一半时间仍旧躺在床上,接受医生和护士们的诊治和护理。那几件残破的衣服不久从沈阳寄来,她艰难地把它们里外翻腾了好几遍,也没能找到那张合影。她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不是落入了保密局之手,又或者是在清洗时遗失了,失望之余,对这事仍感到有些不安。曹秀清来过几回,手里总是提着各式精巧点心或是滋补汤羹,一坐就要坐上大半天,拉着她有数不完的话要叮嘱关切。杜聿明也常到她的病房来,有时刚好碰见护士们在换药,他就到走廊去和医生们交谈,眉头时不时地随着医生们的话语而紧皱。又过了一阵子,某日黄昏时,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,看样子是要下一场大雨;而阮静秋的双手与双腿也对这样的天气作出了准确的回应,它们从内而外撕着扯着疼起来,恨不得叫她效法古人,把它们统统敲碎一了百了。她穿着厚衣裳,缩在被窝里,还是觉得即将倾盆的雨水提前钻进了骨头缝,把里头冲刷出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河沟。
辗转反侧一阵后,她实在躺不下去,不得不爬下床,扶着墙在屋里走了两圈,奢望以此减轻它的撕扯。外头好像有很轻的声音,她干脆推开门,悄悄伸出脑袋往外望。
长官们所住的疗养院果然不同凡响,非但走廊里摆设了艺术品用作装潢,就连楼梯扶手也有着精巧的雕刻。楼上的屋门没有关严,隐约有些光线从屋里透出来,夹杂着一两声笔尖摩擦纸张的声响。她猜他大概有公务在忙,又莫名地对此感到有些好奇,便对值守的士兵打个手势,放轻脚步,身体倚靠着栏杆,一步一步地从楼梯挪了上去。从门缝里看去,他所居住的顶层是间大套房,进门就是宽敞的客厅,落地窗映着外头淅沥的雨。客厅里并不算灯火通明,只有围绕在茶几附近的几盏台灯及落地灯亮着,杜聿明坐在沙发上,似乎正为了手头的文稿而烦恼,时而流畅地书写一番,时而又站起来,抽着烟在原地来回踱步。
虽然动作迟缓,但胜在安静,她一路并没有发出什么响声。眼看就剩下最后两级台阶了,她松了一口气,一抬头,刚好对上杜聿明的目光——这么巧,他也正好在此时抬起了头,就看到了从楼梯上来的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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