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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郭化若先是说:“我从刘小雅同志那里了解了你的一些情况,不过,有些问题还是要征求本人的意见比较好。从政策上来说,我们不会把你关押、审判或枪毙,如果你愿意,可以随时到后勤那里领取路费回家。但仗刚打完,伤病员很多,正是需要医生的时候。小刘同志说你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医生,抗战时就在一线抢救伤员,今天你的表现,大家也都看在眼里,伤员们对你的评价都非常好。你对自己以后的生活是怎样打算的?无论是想回家还是留下来,我们都非常理解、非常支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沉默了一会儿,回答:“我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。家里没有其他的亲人,我不知道还能回哪里去。可是,首长,我真的可以留下来吗?我是从你们的敌人中来的,在我走进这里的野战医院的几天前,我还属于那个使用毒气弹伤害他们的旧军队、旧战线。”她的声音开始发抖,“当年我没有选择参加红军,而是去了国民党的军队,并不是因为我不明白共产主义的好,而是我贪生怕死,害怕困难、害怕牺牲。从这点来说,我其实是一个投机分子,一个软弱的机会主义、投降主义者,我不知道,我还能不能回到正确的道路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郭化若认真地听完了她的剖白,却忽然笑了起来:“我和陶司令今日一直说着‘奇怪’,你这位医生不但会唱红军的歌,竟然还懂得这些‘主义’和‘分子’的区别。”而后,他收敛了笑意,正色道:“既然你懂得这些,那么也应该知道,这场战争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消灭敌人,还有推翻旧制度、改造旧思想,以及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。”他又笑道:“在我看来,这条正确的道路一直都在这里。一些人短暂地来过,并留下了光辉的印记;一些人则离开了,从此再也没有回来。更多的人则是在不同的时间、不同的地点,由于不同的契机选择加入了这条道路,于是我们才拥有了如今这样强大的队伍和力量。那么,小阮同志,我想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——只要你愿意,什么时候加入都来得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站起身,向他敬了个礼:“谢谢首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郭化若笑着对她招手:“你坐、你坐。还有一件事,是关于邱清泉的。我们在战壕里发现你的时候,邱清泉恰好和你挨在一起。野司首长们对这件事也很关心,因此要我来问问,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?是你向他开的枪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犹豫了片刻,心中飞快思索:窗台的那份报纸上已经写明,邱清泉是在突围过程中中弹身亡。这个消息已经传达给了各部队,战士们都已相信了他被击毙这一“事实”。作为他们眼中的敌军首脑,在仓皇脱逃过程中被击毙,是一种既符合情理、也适合宣传的判断,而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她对郭化若表明邱清泉是自戕殉职,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——反倒显得她与过去的界限不明确、不彻底,竟还试图与南京统一口径,试图将一个罪大恶极的战犯塑造成多么高大的英雄形象。她知道邱清泉本人并不那么在乎这些,打从将那两根金条塞给她,或者比那更早的时候起,他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,对身后的所有指指点点都无惧无悔。是自杀或是被杀,是英雄或是罪犯,他在九泉之下听来只会大笑三声、拂袖而去,再不屑于纠缠这些虚无缥缈的声名。当时在场的副官们不知逃到了哪里,这意味着这件事注定不可能获得“公断”,双方注定将为此各执一词。于是她回答:“我不太清楚。我见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中了枪,浑身都是血。我扶着他走了一截,就掉进了战壕里头,再醒来就到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郭化若追问了一句:“那么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开口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哽了一下,低下头说:“首长,他毕竟是我的老长官。我知道这话不对,我不该站在过去的立场上为自己辩解,可是,从一个‘人’的角度来说,他救过我很多次,我欠他很多很多的情。我从国外留学回来,正赶上南京沦陷、武汉危急,路上被抢光了盘缠,若没有他捡我走,我已经饿死在了长江边上。后来昆仑关大战,也是他冒着日本人的枪林弹雨救下了我。再后来,我为了给病重的家人找药而被地痞流氓纠缠,又是他出面赶走了那些无赖;甚至就在几天前,就在陈官庄的包围圈里,他还又救过我一回。论道理,他站在人民的对立面,是死不足惜的人民的敌人,可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,我不能只讲道理,而对之前的所有经历都忽略不计。大家正在为胜利欢呼庆祝,我却在为朋友的死而难过伤心,这当然并不矛盾,只是……只是我不应该要求别人和我一起难过,又无法假装高兴而加入到欢呼的队伍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郭化若点了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又说:“首长,我还有个请求。或许我并没有提什么请求的立场,可话已经说出口了,只盼着能有一些商量的余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郭化若应道:“你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道:“能不能由我出面,找个地方安葬了他?费用自然是由我来出,野司首长那里如果问起,我愿意去当面说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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