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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这样的‘或许’。”廖耀湘斩钉截铁地说。他面色阴沉,但并没有发怒,而是抬起双手,握紧了她的臂弯。“我了解你的为人,因此可以不追究这话的来由。”他强调道,“但除我之外,这话再不要说给第三个人听了,即使是杜先生和邱司令也不行——否则你就要大祸临头。”语罢,又用力地晃了晃她,“记住没有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的脑袋就快要被凿碎了,沉寂已久的虫蝇们又在她耳旁活跃起来,高一声低一声地不住尖啸。“你们全是一样的!”她泪流满面,哭着叫道,“杜先生、邱长官、戴师长,还有你——你们统统都一样!旁人满心想着明哲保身、荣华富贵,只有你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往南墙上撞!”她反手抓紧了他,“你还记得你在巴黎对我说的话吗?如今的国民党与那时已完全不同了,可你的向往、你的抱负、你的理想还在,或许在另一条路上,它们还有实现的可能!为一个腐朽破败的政党白白牺牲,这样真的值得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廖耀湘定定地看着她。“是。”他仍旧很平静,也很坚决,“你说得对,我们是一样的——即便你用同样的问题去问,他们也会给出相同的回答,这是我们的选择。即使结果未必尽如人意,至少无愧于心,无愧于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句由她在入缅远征失利后,在英国人的伤兵营地里用于安慰他的、被她从现代的某部电视剧里擅自拿来的话,如今又全盘奉还给了她。她泪眼朦胧,但又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眼睛,从那双瞳孔中看到了辽西战场近在咫尺的溃败,也看到了他无可挽回的命运。此时此刻,她终于意识到,她所知道的这一切,他自己也早就预料到了,可他还是如此选择——落子无悔,绝不回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再没有什么话能说动他了。即便现在告诉他,面前的这个阮静秋来自数十年以后的未来,早就清楚地知道这些战争的结局和每个人的命运也同样于事无补,而所谓的荣誉与名声对他来说更是不值一提。她早该想到的,从看着五军走进野人山的那天起,她就注定要与这些人一个一个道别,可人非草木,道别又谈何容易。

        理智的判断与历史的记载告诉她,这场战争将带来东北全境的解放和农民百姓的新生活,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;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这样难过、这样痛苦、这样不甘心看他就此徒劳无谓地牺牲。此时此刻,她甚至也说不清是脑袋里的那颗铁钉正要撬开她额头骨,还是肚腹里有把尖刀正搅得她肝肠寸断,唯有浑身颤抖着望他,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。敬副官远远走近了几步,低声提醒他的长官,他们该赶回九兵团去了。廖耀湘应声,而后叹一口气,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:“我得走了。你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不等他说完,阮静秋径直扑进他怀里,紧紧地抱住他。此去荆棘密布、艰险重重,她再不能像以往那样追随在他身旁,于是千万不甘、无尽难舍,都化成这个无言的拥抱。廖耀湘怔了一瞬,而后闭上眼睛,伸臂拢住了她的背脊。“照顾好杜先生,也千万珍重自己。”他贴近她耳边,语气温柔地呢喃道,“等仗打完,我有话要对你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抬起头,把那枚络子塞进他的手掌:“我等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廖耀湘走出几步,低头看向手里那条精巧的平安结,又忽然停在了原地。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军人,这使他素来不在言辞上作文章,万事皆要以最理性的角度反复考量。可在这一刻,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,他没有办法仔细琢磨自己的心意、顾虑肩上的责任、担忧她的处境、哀叹无望的未来,心中却实实在在地被她的眼泪、她的拥抱、她的临别赠礼掀起了滔天巨浪。或许他正在那一刻觉察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,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,而任由本能代替理智作出了选择——他快步折返了回去,深深地拥抱并吻住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瞪大眼睛。见他突然停下脚步,她还以为他改主意了,谁知道他一句话也不说,竟就这样亲了过来。她起先懵懵然地想:这可是她的初吻呀!而后又忽然明白了,正与她方才的那个拥抱一样,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,也同样有着他无声的千言万语。至于那究竟是爱人的表白还是友人的诀别,又或者它们早就混在了一起——已经不重要了。她没有拒绝,也没有迎合,只是闭上眼睛,耐心地倾听着他的话语。

        似乎过了很久,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,他退开了一些,关切又忐忑地瞧着她的表情。这个冒失的吻之后,他们无疑不能只算是朋友了,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战局里,他竟连一个承诺都给不起。他直到这时才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,但他怀中的姑娘什么也没说,只是睁开了眼睛,带着宽容的、哀伤的、可能还有些羞怯的眼神,坦诚而直率地望向他。廖耀湘终于意识到,他和她远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懂得彼此,也算老天有眼,让他们在离别的前一刻得以发觉。他缓慢地松开她,低声说: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在回应之前停顿了片刻,脑海里掠过一路经历的种种。但她忽然又不想称呼他“长官”了,于是像个真正的友人那样,头一回轻轻唤了他一声“建楚”,而后才说:“保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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