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德米特里已经在食堂迅速解决了午饭,在舰上人烟稀少的区域漫无目的地走着。吃饭时他遇到了一些相识的干员,他们开口第一句话都是“你怎么了”,然后吃惊地打量着他的脸。而他则只是笑着说“昨晚喝多了”,礼貌地回应完那些关心后再离开。但前一晚是相当艰难的一晚。他仿佛回到了贝洛内家旧宅的那个房间,打开那扇七年前被他亲手关上的门,锁在里面的记忆如受困已久的羽兽般成群飞出,在他的脑海中叽喳盘旋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小一起长大的经历让他和莱昂图索有了太多的共同回忆,他们就像两棵挨得太近的小树苗,随着他们逐渐长大,根系也在地底交错纠缠,即使其中一棵树被从土壤中整个拔起,它的根系之间也仍缠绕着另一棵树断裂的根须,没人能把它清理干净。德米特里就这样沉浸在这些过去的残余中,他们幼稚的争吵,一起念书,过早地学习掌控暴力,捉弄那个古怪的园丁,在雨后的庭院折磨那些突然出现的蜗牛和蚯蚓……他的眼前闪过无数个莱昂,记忆中他的心情也总是跟着他起起伏伏,从孩童时懵懂的盲从、少年时的第一次春心萌动,到青年时隐忍的欲望与露骨的忠诚,再到那个雨季的破碎,一年的辗转反侧与悲愤,七年的强制遗忘与麻木。德米特里无法入睡,拉开窗户让荒野的凉风涌入,翻出压箱底的酒灌入肠胃,从寒冷与眩晕中寻求意识的解脱。他很痛苦,毋庸置疑地痛苦,而这痛苦正是来源于莱昂图索的背叛。可他越是感到痛苦,他就越清晰地回忆起拥有莱昂图索时的幸福——那个唯一的吻的触感被翻来覆去地体尝,仿佛饮鸩止渴。到底是什么在让他痛苦?是莱昂图索的背叛本身还是失去莱昂图索?他花了七年让自己别去思考这个问题,但拉维妮娅的话语撬开了他思绪中这个上锁的房间,他走进去,审视着其中沉眠已久的莱昂图索,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渴求。

        失眠以大脑被酒精强制关机为结尾。宿醉在今天醒来的德米特里身上不止烙下了肉眼可见的痕迹,还带来了食欲不振和头痛,以及摇摇欲坠的情绪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是爱着莱昂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晚上的沉思只带来这样一个简单的结果。但正是这个结果让一切实质性的抉择与计划都变得复杂起来,就像海上的航船降下风帆、失了船舵,只能随波逐流。这种无措感陌生而令人焦躁,而焦躁又让思绪更加紊乱。他只好努力放空自己,大脑空空地四处闲逛,直到嘈杂的人声一点点消失,灯光一盏盏熄灭,只留下几盏孤零零的小灯和灯下寥寥几个值守夜班的干员。他突然很想去舰顶的平台透透气,于是乘电梯直奔顶层,却发现晚上平台不开放。真是奇怪的规矩。德米特里看着电子显示屏上幽幽发光的告示,无奈地笑了起来,按下宿舍所在楼层的按钮。电梯下落,德米特里自嘲的笑容却没有消退,反而愈发猖狂起来,他大笑着,直到肺部氧气供应不足,直到腰都笑得直不起来,尖锐的笑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,泪水从满溢的眼眶中奔逃,顺着眼角滑落。电梯门打开,但他仍然觉得好笑。看啊,德米特里,多么可悲。你活了这么多年,总幻想着什么理想啊抱负啊家族大业,到头来还不是逃不出一个莱昂图索。你急着离开,急于证明你与他已再无瓜葛;你又害怕离开,怕你这辈子真的再无机会拥有他。他就是能左右你的决定,可问题不在他,无药可救的是你。

        去他妈的无药可救。德米特里突然觉得头脑一轻,仿佛有什么混沌的东西飞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救就没救吧,老子不在乎了。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份让人感觉活着还算有点意义的工作,难道要我说丢就丢吗?我管他是怎么来的,路是我在走,那这就是我的路。莱昂图索?他爱怎样就怎样吧。现在是他在暗处,反正不管我干什么,拉维妮娅肯定会跟他通风报信,那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,且按兵不动,看看他准备怎么做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这时,德米特里才意识到自己没吃晚餐,已经是饥肠辘辘。

        食堂早关门了,到自动售卖机买盒泡面回去吧。平日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现在他的脸上,说不清是发泄后的快意还是释然,德米特里沿着昏暗的走廊大步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接下来的一周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。奥斯塔紧张地观察着,可德米特里不动声色,恢复的不仅是憔悴的脸色,精神状态也出奇地正常。一个午间的餐桌上,贾维甚至没心没肺地试图问他那段往事,但是奥斯塔在他说出“伺夜”这个代号的一瞬间阻止了他。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,还绝没有到能轻松提起此事的时机,奥斯塔确信。他一边捂着贾维那张没遮拦的嘴,一边注意着德米特里的反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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