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在四月,麻将桌上就已有了杜聿明将来徐州赴任的传言,但直到夏天,正式的消息才传达下来。这正好是战事较为紧张的一个时间段,他活像一个“空中飞人”,南阳、开封危急时他飞去郑州,开封“收复”后短暂地经过徐州,又回到南京去汇报。而对于在徐州驻守的人来说,副总司令每日的动向相比之下毫无关注的必要,因为战况最胶着、最危急的时刻,徐州已经几乎人人自危,司令部甚至暗中下发通知,嘱咐各部参谋收拢文件,打包装箱,时刻准备撤去蚌埠。
麻将桌上的情报交流也因为前线的战事而短暂地停滞了一段时间。报纸上所记述的自然都是大捷、大胜之类的讯息,军医处的那些小姑娘们却说,邱清泉虽然救出了黄百韬不假,却又眼睁睁看着区寿年被歼,这事使南京的蒋总裁大为光火,恐怕他要有很大麻烦。阮静秋承认自己在这事上很偏心,可就算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,五军在这场仗里也算尽力了,否则非但区寿年兵团不保,黄百韬也要一起完蛋。她想这事在邱清泉那里只会引起更大的波澜,那几日杜聿明奔波于南京和徐州之间,应当也是在为这件事开解说情。在随后召开的战役检讨会上,黄百韬获颁了一枚勋章,邱清泉则遭到了撤职处分。这事一尘埃落定,松了一大口气的刘峙就立刻找到了热闹庆祝的理由,一面说是为杜聿明补上迟来的接风,另一面又说是感谢徐州同仁的共同努力,总之,杜聿明从南京回来的当天,便被他张罗的晚宴给拉去了。
阮静秋往常也逃不过这类场合,但恰好赶上每月清点药品库存并对照账目,她得以理直气壮地缺席宴会,独自守在司令部的军医处库房及办公室里。这类琐碎工作最是磨人,小姑娘们总是相互推诿,做起来又容易缺漏,后来就干脆由她单独承包。只是近来她的工作效率实在很不乐观:夜间的噩梦来得越来越频繁,且她似乎能记起一点梦中的内容了,有时是自己在封冻的水面下不停地游,却始终找不到出口;有时好像拖着什么东西或人艰难地行走,每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。觉睡不好,白天便常常精神萎靡。
她有时也试图想一些劝杜聿明和邱清泉起义投诚的办法,毕竟郑洞国那样被部下挟持投降的都能免于牢狱之苦,他俩要是能在合适的时机弃暗投明,不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吗?如此一来,没准他们之后还能为装甲部队的建设发展作出很多贡献呢。可是,每当工作告一段落,她坐下来打算好好思考语言艺术的时候,偏头痛就会精准无误地找上门来。她吃止痛药、抹中药膏、敷冷毛巾全不管用,只差拿斧子劈开脑袋,心中因此越发恐惧,怀疑这是不是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在暗中阻止她干涉历史。时间一天一天流逝,她的满腹心事无人可说,愁绪与担忧却与日俱增,她想,如此下去,恐怕不到陈官庄,她就要被自己给逼疯了。
清点工作才过半,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院中四下无人,她出门走了两圈,还是觉得胸口发闷、头脑昏沉,不得不点了支烟,想借此提一提精神。
一辆福特轿车停在门口,杜聿明及尹副官先后从车上下来。双方离得不远,恰好从他的方向吹来了一阵风,风里卷着一些淡淡的酒气。她连忙把手背在背后,心虚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,但风又忽然改了方向,于是一股子烟雾便从她身后袅袅地升了起来。
杜聿明走近了几步,打量着她道:“我竟然没有发现,你什么时候还学会抽烟了。”
其实是在印度学会的——那时候,大伙心里一半装着枉死在野人山中的袍泽手足,一半装着远离家乡的思念与寂寞,白天拼了命地训练学习,晚上便依靠香烟来排解一丝丝愤懑与乡愁。廖耀湘不抽烟,刚到东北的时候日子也过得简单,她因此很少想起这个不健康的爱好;后来兜兜转转沈阳和徐州,烦心事越来越多,烟就抽得越来越频繁。但他这位老烟民又有什么评判她的资格?他自己的肺结核迟迟未愈,不也从来没提过戒烟的事情。她耸了耸鼻子,感觉他身上的酒气不算难闻,还带着一丝丝果香——大概是刘峙又向他极力推荐了自家洋行进口的红酒。
杜聿明看她没有立即回话,好像颇为意外,但也没有多说什么,径直往院内走去。阮静秋自然转个身,乖乖地跟在他身后,同时借机和尹副官耳语:“长官怎么没去公馆住?”
尹副官悄声答:“司令说,明早还有公务,索性就在办公室里搭张行军床,对付一晚上得了。”
阮静秋说:“往常刘总司令办宴会,军医处向来都会提前熬一锅解酒汤备着,今天的还没动过呢。我去趟厨房,把解酒汤热一热,端两碗过来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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