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走医生与护士,廖耀湘走进病房,在一旁坐下。他将其余物品放在床头柜上,而后摊开手掌,打量着照片上的两人——尽管因为浸水而变得有些皱,但形容面貌仍然清晰可辨。与她相识这么多年,他知道她既念旧又重情,也知道她始终因远征撤退之事而心怀愧疚,却从没有发现,她心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份从未言说的感情。这张小心地藏在衣服夹层内,在特务们的种种酷刑下也没有被交出的合影,似乎成为了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——为什么杜聿明会突然找他出面救人,为什么她在奄奄一息的时刻,也不忘他的安危与处境。他不知道这份感情究竟发展到了何种地步,也无从了解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察觉此事的人,此刻只觉心中那阵酸涩又涌上来,牵扯着他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痛。考虑到姑娘家的颜面,这件东西总归也不好当面交还,他想了想,暂且将照片收进了自己的口袋,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悄悄塞给她。夜很深了,他早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雪水泥污,只疲惫地取下眼镜,揉了揉眉心,又久久凝视着她的睡颜。
病房内的灯光渐渐暗下去,朦胧的月色落在他的背上,映照着窗外熹微的夜。
阮静秋已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好。
在从前曾经生活过的、那个以内卷而闻名的未来里,她也有许多时候饱受糟糕的睡眠的折磨。有时是因为无休无止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,有时则是因为楼上楼下的喧闹、不时光临的噩梦和自己无谓的胡思乱想。阴差阳错回到数十年前以后,她的恐惧不消反增,变成如何在这样的乱世里苟延残喘的焦虑与惶恐。可是这一晚,她知道有个可信可敬的人守在身旁,也知道她暂时不必再为什么事担忧,于是没有惶恐、没有噩梦,难得踏实酣沉地睡了一觉。
转天清晨,生物钟促使她醒了过来。她此刻是平躺着的,双手活像粽子一般,身上缠着绷带,膝盖与腿脚上应当也敷了药膏,浑身上下只隐约有点痛感传来,大概是止痛药仍在起效。在她身边不远,廖耀湘支着头睡着了,眉头仍旧很烦忧地锁着,金丝眼镜松松挂在鼻梁上,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。她很想伸手扶一扶这副摇摇欲坠的眼镜,可这十根萝卜似的手指头竟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。于是她只好仔细地看着他,冷不丁想起昨晚他看着自己的眼神,没来由地觉得心里漏跳了一拍。还不及想得清楚一些,外头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她只好闭上眼睛,继续装睡。
与此同时,敬副官从走廊一端匆匆赶来。他正要敲门,却透过门上玻璃看见廖耀湘一手支着头,坐在床边睡得正酣。这情景不能不叫他叹息,追随长官这么多年,他还从没有见过他为谁做到这般地步——或许甚至也没有为廖夫人这样忧愁操劳过。他固然敏锐,却很有自知之明,知道这是长官的家事,自己这个外人决计不能提醒或者插嘴,于是轻轻推开门,走到廖耀湘身旁,轻声唤道:“长官、长官。”
廖耀湘朦胧着睡眼抬头,应声道:“嗯?”
敬副官低声说:“李军长刚才打来电话。”
他正要说下去,廖耀湘抬手制止了他。他望一眼熟睡的阮静秋,向他打了个手势,指向门外。敬副官会意地点头,两人先后步出病房,廖耀湘取下眼镜,擦拭后又戴上。
“李军长蛮厉害的嘛,”廖耀湘说,“电话竟能这样精准地打到医院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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