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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邱清泉就板起脸来,装作凶神恶煞地道:“什么倚仗不倚仗,不要你操心这些。你自己不怕吃苦,老人家怎么办?我没有两日就要离开南京,万一那家人再找上门来,你们才是要有很大麻烦。你收下这笔钱,尽早找辆车子送老人家回温岭去,安全要紧。日后你回到光亭身边去工作,还怕没有钱还给我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阮静秋说不过他,只好收下钞票,并写了张借条交给他。街巷转瞬要走到尽头,她看一看他的侧脸,不知他是不是还在为手术的事生气,于是小声说道:“杜先生的事,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邱清泉默了片刻,回答:“我知道。”他忽而苦笑了声:“这干你什么事呢?是他不想要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萧瑟的秋季悄然而至。

        南京的物价正在以一种看似悄无声息,实则水漫金山一般的状态增长着——与其说是市场上的物品越来越贵,倒不如说是人们手中的纸币越来越不值钱了。购置棺木、雇用车马及扶灵回家等几件事因此花费了很大一笔钱,且钱家还在暗中使绊,差点把转让店铺及老房的事情也统统搅黄。时间又过去半月还多,南京的老房及最后一间铺面终于出手,阮静秋按父亲的要求,凑齐那支链霉素的钱还给了钱家,而后陪伴父母回到温岭老家,依祖制将老爷子归葬故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家守孝期间,她又忙着给父母寻找新的住处。他们这一支外迁太久,在老家已没有祖宅,而父母固然希望能踏实太平地行医,却又不愿意和那些陌生的阮家人住在一起。她于是奔走一阵,四下张罗,总算在温岭不远的镇上看中两间旧屋并一方小院,以一个较实惠的价格签了三年租约,作为父母日后的居所及医馆的所在地。父亲挨过钱公子那一下后,又遭遇祖父过世的打击,身体终究没能恢复如初,落下了一吹风受凉便咳嗽不止的病根。阮静秋还要留下照料,他却借口三月孝期已满,最后几乎是挥舞着棍棒把她赶出了家门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借的钱还远远没法还清,但她想了想,还是专程回了趟南京,将一些家乡特产分别捎到邱公馆和廖公馆去。邱清泉彼时已投身华东战场奔忙去了,邱夫人叶蕤君笑盈盈地接待了她,半个字也没提欠款的事情;廖夫人黄伯溶则在巴黎就和她是老相识,她在对方的强烈挽留下,只得在公馆多住了几日,并针对她成日担忧挂念着丈夫而心绪不宁、夜不能寐的症状开了几副养身安神的草药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切都忙完之后,南京城恰巧迎来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。她提着行李,独自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,身旁经过衣衫褴褛的乞丐、光鲜亮丽的妇人、黝黑精干的车夫、高声叫卖的商贩,她听到电车铃响、马踏污泥、寒鸦悲号、幼儿哭啼。在这繁华又喧闹、富丽又残破的城市街头,她忽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迷茫,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——不明白在知晓未来的情况下,自己为何仍然久久地困在这里。

        而眼下正有一个最好的机会,能够让她从这旧军阀、旧社会的压迫中彻底脱身,投向陕北的黄土、希望与充满光辉的未来中去。那理应是很好的、值得人向往与追寻的,为了惜命地多活上几十年、活到她能回去自己的时代的那一天,这理应是她最好的选择。

        车站窗口的队伍缓慢地移动,不知什么时候已排到了她。售票员问:“去哪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愣了愣,将手里皱巴巴的钞票递上:“沈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人总是要为自己过去的选择而后悔的,无论那时究竟选择了什么。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车票,甚至也不明白自己此时的犹豫是来自担忧、思念、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感情。又或许人并不总是理性的动物——她想,至少此时此刻,她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遗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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