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还有得选吗?”罗彬瀚平淡却刻毒地说。这一次他甚至不掩饰脸上讥讽的笑容。今天实在没必要再做这种表面功夫了,他的坏心情根本藏都藏不住。南明光挥手把他放走了。“这两天是关账的日子,”他提醒道,“别去触泠蕃的霉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罗彬瀚当然不会去自讨苦吃。他在午饭前找到陆津,提出要找个跟着开会的助理,用不着级别太高,只是得懂点财会知识。陆津答应下周前给他答复,他就顺道和行政部的几个新人认识了一圈,又去办公室里整理了一遍两年前销售部的文件。南明光如今是不大让他管市场部和销售部的事情了,可他估计费用合规性的问题早晚绕不开。作为前任副经理,他也得先给老同事打打预防针。这两个部门的主要办公地点与综合管理部并不在一处,因此他把这件事排到了周五。

        下午,是时候去和他代持股份的几个创业团队碰头了。在他消失的两年半时间里,这些团队竟然没一个宣告破产,或者索性卷款跑路,已经算是十足的诚信经营。作为回报,他提前一周就预约了要去拜访,好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去粉饰报表或编造故事,确保在一个小时的会面里不至于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份苦心没有被辜负,每个团队自上周以来恐怕都在夜以继日地赶工,拿精心筛选的样本与水漫金山的数据把说得天花乱坠。对这一切,罗彬瀚全都态度和煦地接受了。他没理由抱怨,因为倘若和找财务部开会相比,忍受这种忽悠是较为轻松的任务,至少他是以金主或称冤大头的身份在被敷衍,而不知道是以早晚要被税务局抓起来的白痴老板。其实他也不怎么在乎这些项目,不过是替那些突发奇想的亲戚们打理。他还可以愉快地品鉴品鉴各家团队的茶桌造型;从没人告诉过他这规矩是哪儿来的,可每个项目老板都觉得自己有必要搞张气派的茶桌。只有一个特别年轻的团队不信这套。他们还安排了一个结结巴巴双目无神的演讲人。罗彬瀚看出这纯粹是个只有技术背景的项目组,只好自己端着咖啡杯,对门口那缸子血鹦鹉鱼露出神秘的笑容。他觉得这些鱼在两个月内就得死上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后一场会面在下午六点半结束了。双目无神的主讲人跟着他的老板一起送罗彬瀚进电梯,脸上的营业性笑容也显得万分恍惚。这人搞不好这一整周都没睡觉,让罗彬瀚对自己所背负的作孽有了更深的认识。他琢磨着“枪花”的店主是否也有类似的情况。这人如此厌恶自己总得有个道理吧?难道是因为自己收留荆璜而害得对方倾家荡产了?也可能是无远人的问题,因为他记起来安东尼曾讲过的一件事:店主和陈薇的关系似乎很一般。这家伙愿意收留陈薇搞不好也是被无远人胁迫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上车以后他就不想这个问题了。“枪花”就像个通往异界的入口,你去不去它都会在那儿,可罗嘉扬却是颗埋在泥潭里的定时炸弹,要是放着它不管,早晚都会被溅起的臭泥浆淹没。他的余光盯着后视镜上飞掠而过的路灯柱,罗嘉扬那张清秀而凶险的面孔从记忆里浮现出来。他的堂弟,他父亲的弟弟的独子,但他们之间的血缘实际上很远,因为他这位二叔也是从去世的同宗那儿过继来的。他和罗嘉扬在血缘上的真实关系纯属一笔糊涂账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古怪的是,许多人仿佛认为他和罗嘉扬的关系应当比罗骄天更近。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是清晰的,彼此没有威胁,而且罗彬瀚已经帮他解决了好几桩烂事。他和罗骄天在外人面前则几乎不交流。比起他,罗骄天搞不好更乐意做周雨的弟弟。

        罗嘉扬。他在等绿灯的时间里敲打方向盘,琢磨父母们给孩子起名时所费的那些心思。和罗骄天相比,罗嘉扬的名字来得异常考究,是他那经营果汁厂的父亲专门请先生来取的。他们研究族谱,测算八字,还找了许多首拗口的诗歌,最后选了“嘉荐斯备,雅奏具扬”这一句。他们在名头上挖空了心思,到头来罗嘉扬根本不满意自己的名字。他觉得那过于阴柔,毫无气概。要是他能和罗骄天对调一下,这两人说不定都会更满意些。

        人的姓名、外貌与真实的个性往往南辕北辙。每当回忆起罗嘉扬的样子时,罗彬瀚首先想到的是这人的眉毛。深长锋利的眉毛,在上部末端有个尖锐的折角,也就是俗话所说的“刀眉”。那是这人面相里最具攻击性的部分。剩下的部分则不大如人意了,鼻子和嘴部的轮廓都不够分明,下颌线倒很清晰,可惜整体是个尖脸,以至于毫无力量感。毋庸讳言还是称得上俊秀,放在时下或许还迎合了某些中性化的审美。然而此人一旦发怒,眉毛就会陡然间变得高耸而醒目,肌肉扭曲在面孔上部和鼻翼两侧形成重重的折痕,犹如一只狰狞的恶鬼被困在那娇生惯养的皮囊之下。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凝视那样一张脸,倾听从那张嘴里吐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言语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堂弟。可是,如果单纯把这种避之不及的情感概括为厌恶或鄙夷,那也和事实并不相符。有一件小事发生在七年前,那时罗嘉扬还没从职中肄业,但已经惯于逃学。束手无措的父母用各种办法来管教儿子:他们不忌讳体罚,直到罗嘉扬学会还手;想方设法把儿子送去参军,招致的是更为强烈的怨恨与反抗;当他们想把他送到某些所谓的矫正机构去时,他扬言将杀死他们。不好说他是否会真的实施威胁,不管怎样,他那两位对生活没什么想象力的至亲的确害怕了,毕竟他们也总有睡觉的时候。最后他们所想到,自然而然,是求助于家族中最为发达的长房。

        南明光受托给罗嘉扬安排一份简单轻松的工作,他起先是缺勤,然后则是盗窃与变卖酒店里的陈设。自然,南明光以最温和而迅速的方式辞退了他。这老家伙可不允许别人在他的地盘上撒野。解决不了的小问题早晚会变成大乱子,这就是南明光的评语。人事总监兼执行副总裁轻松地甩脱了这个麻烦,可是罗彬瀚却不能。有个万能的理由让他的好叔叔把亲儿子塞到他这儿来,那就是“年轻人之间更谈得来”。罗彬瀚只得去过这个场面。他摆出全天下最最老套的那副好大哥的嘴脸,说着最最无聊的那些关于上进和孝顺的废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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